
01
西餐厅的中央空调制冷效果太好,宋晚晴面前那杯柠檬水已经续过两次,玻璃杯壁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。
陆景川再次抬腕看了眼手表,这已经是十五分钟内的第五次了。
「你知道这家店的消费水平吗?」
陆景川放下刀叉,银质餐具碰撞桌面,发出尖锐的响声。
宋晚晴没有接话,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。
陆景川似乎也不在乎她是否回应,自顾自地继续说:「我爸一个生意伙伴想在这里订位,都得提前两个月排队。我只需要一通电话。」
宋晚晴端起水杯,慢慢喝了一口。
陆景川的视线扫过宋晚晴的穿着——一件洗得泛白的白T恤,一条明显穿了很久的牛仔裤。
展开剩余98%「这里的服务生穿得都比你考究。」
陆景川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剔,「我原本以为介绍人会提醒你,今天这个场合应该如何打扮。」
他继续炫耀:「上个月我刚从苏黎世回国,本想给你带块名表,可又担心你不懂欣赏。江诗丹顿怎么样?或者百达翡丽?不过女孩子应该更钟爱包袋。爱马仕的Birkin包,你偏爱什么色系?」
宋晚晴终于开口,声音淡漠:「我从来不背包。」
空气凝固了几秒。
陆景川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,他身体后仰,双臂在胸前交叉。
「不背包?那出门随身物品放哪儿?裤兜里?」
陆景川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声响。
「我车库里有一辆保时捷911,一辆奔驰G63,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,平时根据心情挑选。对了,你会开车吗?至少有驾照吧?」
宋晚晴的目光从陆景川的脸上移开,落在了桌角的雕花纹路上。
作为专业的古籍修复师,宋晚晴对各种纹路和结构有着天生的敏锐感知。
这桌子的木雕工艺相当一般,线条僵硬,转折处理也显得生涩。
宋晚晴无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轻触那些粗糙的纹路。
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,让她手腕上的一条编织物从袖口露了出来。
餐厅顶部的射灯光线精准投射下来。
陆景川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。
他整个人前倾,原本的散漫姿态瞬间消失,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住了。
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宋晚晴的手腕上。
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彩绳。
由数不清的细如发丝的线材编织而成,深邃的靛蓝、神秘的紫罗兰、璀璨的银色,交织缠绕,构成繁复而有序的图案。
在光线照射下,隐藏其中的金色细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,恰似夜幕中的群星。
陆景川的声音变了,那股浮夸的炫耀感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怀疑。
「你这条彩绳……」
陆景川呼吸急促,他试图看得更清晰些。
「这种编织手法,这个纹路构造……这该不会是「星河」?」
他的语气充满不确定,但更多的是发现猎物般的兴奋。
「去年「星河之夜」慈善拍卖会上,被拍出两百三十万天价的那条「星河」?」
宋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。
这条彩绳她已经戴了很久,有些部位的丝线都起了毛边。
「星河?」
宋晚晴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,「这是我外婆亲手编给我的,平时用来绑头发,今天出门匆忙,就随手戴在手上了。」
「你外婆?」
陆景川先是一愣,紧接着,他脸上那种紧绷激动的表情,如同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垮塌下来。
他发出一声嗤笑,整个人重新瘫回椅背,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重新回到脸上,甚至比之前更加浓重。
「你外婆?手艺不错啊。」
陆景川的语气充满讥讽,「仿得跟真的似的,真的,差点把我都骗过去了。」
陆景川摇着头,像是看到了年度最荒唐的笑话。
「现在造假的都这么会编故事了吗?还外婆亲手编的,下一步是不是该说外婆病重,急需用钱,所以忍痛割爱?」
宋晚晴静静看着他,没有辩解。
她的沉默在陆景川眼中,就是被戳穿谎言后的心虚。
「多少钱买的?三百块?五百块?」
陆景川伸出手指轻蔑地比划着,「给你个忠告,下次买高仿货,别挑这种有钱都买不到的限量款。太假了,明白吗?真正戴「星河」的人,圈子就那么大,你戴着这个招摇过市,不是纯粹让人笑话吗?」
宋晚晴收回手,彩绳也隐进了袖口。
宋晚晴拿起搁在一旁的帆布包,站起身来。
「我还有事,先告辞了。」
「走?」
陆景川也跟着站起来,一步跨过来挡在宋晚晴面前。
他的身高优势此刻显露无疑,形成一种压迫感。
「这么着急啊?我话还没说完呢。」
陆景川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。
「你这种操作,知道叫什么吗?叫诈骗。装扮得寒酸,戴个天价高仿来相亲,不就是想钓个金龟婿,让人误以为你是什么低调的富家小姐吗?」
周围几桌的顾客已经投来好奇的目光。
宋晚晴不想在这种场合纠缠,只想快速离开。
「麻烦让开。」
「让开可以。」
陆景川掏出手机,对准宋晚晴,「你不是说这是你外婆编的吗?来,别动,我拍张照。」
宋晚晴想躲开,但陆景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很大。
他强行将宋晚晴的手拉到灯光下,另一只手举着手机,对着那条彩绳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好几张照片。
闪光灯刺眼地闪烁着。
「拍得很清楚,效果不错。」
陆景川松开手,满意地查看手机里的照片。
宋晚晴的手腕被他抓过的地方,留下了一圈红痕。
「我有个朋友,叫白嘉瑜,网上应该刷到过她。」
陆景川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打字,「去年那场拍卖会,我就在现场。那条正版的「星河」,就是她拍下的。」
陆景川将手机屏幕转向宋晚晴,画面上是微信聊天界面,他正在编辑一条消息,收件人头像是个妆容精致的网红脸女人。
「我现在就把照片发给她,让她这个正版持有者帮你「鉴定」一下。」
陆景川嘴角咧开,露出一口白牙。
「也让她见识见识,现在市面上的仿品工艺已经到了什么水准。省得你下次再戴着这个「外婆的爱心手绳」出门,丢人现眼。」
他的手指悬停在"发送"按钮上,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,看着宋晚晴。
「你说,我该怎么跟嘉瑜描述呢?说我遇到了一个戴高仿「星河」的骗子,还是说我发现了一位手艺堪比大师的「民间艺术家」?」
宋晚晴看着他的背影,那个背影没有丝毫犹豫,径直走出了咖啡厅。
陆景川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,那句"你说,我该怎么跟嘉瑜描述呢"还回荡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,但听话的人已经离开了。
周围食客的注视让他脸上发烫。
陆景川收回手机,发出一声冷哼,坐回椅子上。
他低头看着屏幕上已经编辑好的文字,还有那几张拍得格外清晰的彩绳照片。
手指在"发送"按钮上重重点下。
消息发送成功。
陆景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,心里那点不爽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一个寒酸的拜金女,还敢给他甩脸色。
等着吧,等嘉瑜和她的姐妹们把这个笑话传遍整个圈子,看你以后还怎么出来行骗。
02
白嘉瑜的手机震动时,她正在一家高定服装店内。
助理正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裙摆。
她拿起手机,看到陆景川发来的消息。
「嘉瑜,看我今天相亲遇见什么奇葩了。」
下面是几张彩绳的照片,还有一段简短的语音。
白嘉瑜点开照片放大。
照片里的彩绳,编织纹路和她手腕上戴着的几乎一模一样。
「星河?」
她又点开语音,陆景川那带着嘲讽的声音传出来:「……还说是她外婆编的,笑死我了,现在的高仿货都这么会编故事了。」
白嘉瑜嘴角撇了撇。
她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那条货真价实的「星河」,然后把陆景川发来的照片连同那段话,直接转发到了一个名为"名媛闺蜜群"的微信群。
群里立刻热闹起来。
白嘉瑜打字:「姐妹们,年度笑话来了。陆景川今天相亲,对方戴了条高仿「星河」,剧本还是外婆亲手编的爱心手绳。现在拜金女都这么拼了吗?」
一个顶着猫咪头像的女孩立刻回复:「笑死,这仿得还挺逼真,哪家店出的?求个链接,买来戴着玩玩。」
另一个马上接话:「外婆编的?她外婆是沈素心啊?人家大师都去世多久了,还能从土里爬出来给她编彩绳?」
这条消息下面一排全是"哈哈哈"的表情包。
白嘉瑜看着屏幕,打字回复:「谁知道呢,现在的骗子剧本一套一套的。景川说那女的穿得跟个穷学生似的,全身没一样值钱的,就靠这条高仿货撑场面了。」
「啧啧,想钓金龟婿想疯了吧。以为戴个「星河」就能混进我们这个圈子?也不打听打听,去年拍下「星河」的人就在我们群里。」
「就是,嘉瑜姐,她这是撞枪口上了。你快问问陆景川,那女的叫什么,我们人肉一下,挂到网上让大家避雷。」
白嘉瑜回了个"OK"的手势表情。
她又点开陆景川的聊天框,发了条消息过去:「那女的叫什么名字?我姐妹们都好奇是何方神圣呢。」
宋晚晴回到了自己租住的老式公寓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天,一直没人修。
宋晚晴摸着黑,踩着熟悉的楼梯,一步步走上六楼。
打开门,房间面积不大,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条。
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了客厅大半空间,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古籍修复需要的工具、纸张和线材。
宋晚晴把帆布包放下,走到工作台前坐下。
陆景川那些刻薄的话,她已经不太在意了。
但他的反应,却一直在宋晚晴脑中回旋。
他看到彩绳时那种震惊和激动,不像是装的。
「星河」?
两百三十万?
宋晚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桌上的旧笔记本电脑。
电脑开机速度很慢,风扇发出嗡嗡的声响。
在搜索框里,宋晚晴犹豫了一下,然后敲下了两个字:"星河",后面又跟上"彩绳"。
按下回车。
页面跳转,密密麻麻的搜索结果瞬间填满整个屏幕。
最顶端的几条,标题都十分醒目。
《「星河之夜」慈善拍卖落幕,神秘国宝级大师遗作拍出天价!》
《编织艺术新纪录!沈素心遗作「星河」系列单品成交价高达两百三十万!》
《独家揭秘:拍下「星河」彩绳的神秘买家与大师沈素心的渊源》
宋晚晴的手指停在鼠标上。
沈素心。
外婆在村里的名字,就叫素心。
宋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点开了那篇来自国内最权威艺术品资讯网站的报道。
报道很长,详细介绍了那场慈善拍卖的盛况。
文章花大量篇幅介绍「星河」系列作品的创作者——已故的国家级编织大师沈素心。
文章说,沈素心晚年隐居,不再对外出售作品,这次拍卖的「星河」系列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批完整作品,由其家属捐赠,拍卖所得将全部用于濒危传统手工艺保护项目。
宋晚晴的目光落在"家属捐赠"四个字上。
她继续往下看,看到了一张官方发布的高清细节图。
图片主体就是那条被命名为「星河」的彩绳,静静躺在黑色丝绒展台上,灯光下,深蓝色丝线中夹杂着点点银光,如同夜幕中的繁星。
宋晚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,又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。
一模一样。
无论是配色、纹路,还是银线的分布,都和她戴了多年的这条彩绳一模一样。
不。
宋晚晴凑近屏幕,将网页上的图片放大到最大。
她仔细观察着照片里彩绳的收尾部分,那个连接活扣的绳结。
那是一个很标准的"同心结",打得干净利落,无可挑剔。
然后,宋晚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这条。
在同样的位置,是一个形态略有不同的绳结。
一段被尘封的记忆清晰浮现在宋晚晴的脑海里。
那是乡下老宅的院子,外婆坐在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,手里拿着编了一半的绳结,正在教年幼的宋晚晴。
外婆的声音很温和。
「晚晴,你看这里,收尾的这个结叫「凤尾结」。」
「你看它比普通的结多绕了半圈,收口藏在里面,外面看起来就像凤凰漂亮的尾羽。」
「这是咱们家的记号,是外婆教给妈妈,妈妈再教给外婆,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。记住,这个结绝不外传。」
宋晚晴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个绳结。
那是一个完美、复杂、带着家族印记的"凤尾结"。
而拍卖网站上那条被白嘉瑜用两百三十万拍下的「星河」,用的是普通的"同心结"。
宋晚晴明白了。
外婆当年编织「星河」系列时,一共编了两套。
一套按照商品要求制作,用来对外展示和销售。
另一套是外婆用家族秘传手法编给她这个外孙女,当做普通头绳的。
所以,陆景川口中的正品,白嘉瑜引以为傲的藏品,其实是次品。
而自己手腕上这条被他讥讽为"天价高仿"的,才是独一无二,真正出自外婆之手的绝版真迹。
宋晚晴关掉网页,靠在椅背上,看着手腕上那条有些起毛边的旧彩绳。
陆景川的嘲讽,白嘉瑜的炫耀,名媛群里的哄笑,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个不好笑的笑话。
03
几天后。
市立图书馆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古籍善本展览。
展览不对公众开放,来宾都是受邀的业内人士或相关领域的资助人。
宋晚晴作为馆里最年轻的古籍修复师,负责在现场的开放式修复区进行日常维护和技术展示。
修复台用一道及腰的红色丝绒围栏与参观区隔开,确保工作不受干扰。
宋晚晴正低头处理一卷明代经文的酸化问题,神情专注。
手腕上的那条「星河」随着她的动作,在修复台的灯光下偶尔闪过一点银色的光。
自从那天查过资料后,宋晚晴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。
再看这条彩绳,感觉完全不同了。
那不再是外婆随手编的小玩意儿,而是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技艺的信物。
一阵有些尖锐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鸿岳资本,伴随着一个刻意扬高的女声。
「王总,您看,现在国内对传统文化的保护真是越来越到位了。这场展览办得真有格调。」
宋晚晴拿镊子的手没有丝毫停顿。
这个声音她很熟悉。
白嘉瑜。
她陪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、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。
男人胸前挂着贵宾的牌子,应该是这次展览的重要赞助商。
白嘉瑜今天打扮得光彩照人,一身高定套装,手腕上那条用同心结收尾的「星河」彩绳在灯光下格外显眼。
她的视线在展区扫了一圈,很快定格在修复区那个低头的身影上。
白嘉瑜表情出现一瞬凝滞,随后嘴角浮现一丝轻蔑。
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。
「王总,您看这边,这是古籍修复展示区,真了不起。这些都是我们国家的宝贝,修复师可真是个伟大的职业。」
白嘉瑜的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周围一小圈人都听清楚。
她挽着那位王总的手臂,看似在介绍,目光却一直往宋晚晴身上瞟。
「不过啊,越是珍贵的东西,就越需要专业的人守护。」
白嘉瑜举起自己的手腕,对着灯光向王总展示那条「星河」彩绳。
「就像我手上这条「星河」,沈素心的遗作,两百三十万呢。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,值得被珍藏。」
她的声音又高了一些,带着炫耀的意味。
「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,什么都讲究真假。有些人戴着几十块买的地摊货,就敢冒充自己拥有百万珍品,真是可笑。」
话说到这,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。
周围几个正在看展品的宾客,都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修复区那个安静工作的身影。
宋晚晴仿佛没有听见。
她用竹启子轻轻揭开一页粘连的古籍书页,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初生婴儿。
对她而言,手里这卷经文比白嘉瑜口中那两百三十万的喧嚣重要得多。
白嘉瑜见宋晚晴毫无反应,像一拳打在棉花上,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她身边的王总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,轻咳一声想把话题引开。
「嘉瑜,我们去前面看看那套宋版书吧……」
「王总,您等一下。」
白嘉瑜直接打断他的话。
她松开王总的手臂,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咄咄的声响,径直走到修复区的围栏前。
这一下,几乎半个展厅的人都被吸引过来。
「宋小姐,好久不见啊。」
白嘉瑜的声音带着笑,但笑意完全没到眼睛里。
宋晚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她抬起头,平静地看着围栏外的白嘉瑜。
没有愤怒,没有难堪,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。
「有事吗?」
宋晚晴开口,声音不大但很清晰。
白嘉瑜被她这种平静的态度刺激到了。
她就是要看宋晚晴惊慌失措、羞愧难当的样子。
「没什么大事。」
白嘉瑜的音量再次拔高,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,「就是想提醒一下宋小姐,在这种高级场合,代表着图书馆的脸面,戴个假货到处晃,不太好吧?」
她的手直接指向宋晚晴的手腕。
「大家快来看啊!这就是我上次在朋友圈说过的那个戴着高仿「星河」的女人!」
「你们看看我手上这条,这才是正品!慈善拍卖会上拍下来的,有证书的!」
白嘉瑜把自己的手腕伸到众人面前,又指着宋晚晴。
「再看看她的!颜色暗淡,线头都起毛了,一看就是戴了很久的便宜货!简直东施效颦,笑死人了!」
「用这种假货来碰瓷沈素心的遗作,简直是在玷污「星河」这两个字!」
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。
大家看着白嘉瑜手腕上那条崭新亮丽的彩绳,又看看宋晚晴手腕上那条看起来确实有些陈旧的,许多人眼中都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。
毕竟两百三十万的珍品和一条旧彩绳,哪个是真哪个是假,在他们看来一目了然。
宋晚晴的同事们站在不远处想过来解围,却又因为白嘉瑜带来的那位王总而有些投鼠忌器。
宋晚晴的目光从白嘉瑜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扫过。
然后她缓缓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完美的"凤尾结"。
外婆温和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。
「这是咱们家的记号,绝不外传。」
宋晚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她甚至连开口解释的欲望都没有。
跟一个把赝品当宝贝还沾沾自喜到处炫耀的人,有什么好解释的?
她只是重新拿起竹启子,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。
这种彻底的无视,比任何反驳都更让白嘉瑜感到愤怒和羞辱。
「你什么态度!你心虚了是不是?」
白嘉瑜情绪上头,竟然一把拉开丝绒围栏的挂钩,直接闯进修复区。
「你给我摘下来!我们拿到灯下面好好比一比,让大家看看你的假货到底有多可笑!」
她伸手就要去抓宋晚晴的手腕。
「住手!」
一个清冷而有力的男声在人群后方响起。
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瞬间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下来。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。
一个身形挺拔、穿着深灰色手工西装的男人走进来。
他大约三十岁左右,气质儒雅,但眼神却很锐利。
他没有看闹剧中心的白嘉瑜,目光直接越过所有人,牢牢锁在宋晚晴的手腕上。
确切说,是锁在那条被白嘉瑜斥为"假货"的旧彩绳上。
男人的脚步停在修复台前,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那条彩绳的纹路、配色以及那根独特的银线。
最后,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个收尾的绳结上。
是凤尾结。
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,沈素心从不示人,家族内部传承的"凤尾结"。
男人呼吸的节奏出现一丝极细微的变化。
他抬起头看向宋晚晴,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探寻。
「请问……」
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沙哑。
「这条彩绳,可是沈素心亲手为您编织的?」
全场死寂。
齐墨安的问话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这片凝固的空气里,但没有激起任何声音,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。
他的问题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,压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。
沈素心?
亲手编织?
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,再对照白嘉瑜刚刚那番"假货"的叫嚣,显得那么荒诞,又那么引人深思。
白嘉瑜的脸僵住了,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并且一开口就搅乱了她完美剧本的男人,心里警铃大作。
齐墨安,这个名字在艺术品投资圈分量太重了。
他不仅是这次展览的特邀顾问,更是国内最顶尖的沈素心作品鉴赏家之一。
被他当众质疑,比被一百个网红嘲讽都更让她难堪。
「齐先生,您是不是搞错了?」
白嘉瑜强行挤出一个笑容,试图把场面拉回自己的掌控中,「我这条才是「星河」啊,您看,这是拍卖行的证书!」
她把那张印着拍卖行logo的证书往前递,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「您再看看她那个,又旧又破,怎么可能是沈素心的作品?先生的作品每一件都是艺术品,怎么会是这个样子……」
齐墨安没有理会她。
甚至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白嘉瑜和她手里的那张纸。
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修复台后那个安静的女孩身上。
这种彻底的无视,比任何直接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。
白嘉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伸出去的手臂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,收回来也不是,继续举着也不是。
周围的议论声消失了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。
这位声名显赫的齐先生完全不在乎那条价值两百三十万、有证书的"正品",反而对那条被斥为"地摊货"的旧彩绳表现出近乎痴迷的探寻。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齐墨安朝修复台走近两步,他停在丝绒围栏前,没有像白嘉瑜那样冒失地闯入,只是用一种极尽尊重的语气再次向宋晚晴开口。
他身体微微前倾,这是一个带有敬意的姿态。
「这位小姐,我能……再仔细看一下您的彩绳吗?」
他的用词是"您",是请求,而不是命令。
宋晚晴抬起眼,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。
从这个人的眼睛里,宋晚晴看不到任何轻蔑或好奇,只看到一种对作品本身纯粹、狂热的尊重。
这种眼神,宋晚晴只在外婆谈论那些濒临失传的古老编织技艺时见过。
宋晚晴沉默地点点头,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腕。
得到许可,齐墨安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围栏的挂钩走进去。
他没有直接触碰,而是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东西——一个专业人士才会随身携带的便携式高倍放大镜。
这个动作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。
用这种东西……去看一条旧彩绳?
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齐墨安没有在意任何人的目光,他俯下身,单手稳稳托住宋晚晴的手腕下方,避免任何直接的皮肤接触。
他的动作轻柔到极点,仿佛托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。
然后他将放大镜凑到眼前,对准彩绳末端那个小巧而复杂的绳结。
那个被外婆称为"咱们家记号"的"凤尾结"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。
展厅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出风声。
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齐墨安身上,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,专注地观察着那个在他们看来平平无奇的绳结。
白嘉瑜的脸色越来越白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的心脏。
她不懂编织,但她懂齐墨安这个动作代表的意义。
他不是在演戏。
他是真的在进行一场专业级别的鉴定。
终于,齐墨安直起身。
他将放大镜收回口袋,动作一丝不苟。
然后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白嘉瑜身上。
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开启了扩音器,清晰地传到展厅的每一个角落。
「沈素心的「星河」系列,通过慈善拍卖公开出售的一共是九条。」
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。
「每一条的配色和主体编织手法都略有不同,代表了先生晚年创作生涯中九个不同的阶段和心境。白小姐手上这条名为「繁星」,是第九条,也是最后一条公开拍卖的作品。它代表了绚烂与落幕,确实是真品。」
听到"确实是真品"这几个字,白嘉瑜刚要松口气。
但齐墨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。
「但是,在圈内真正的收藏家之间,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。」
齐墨安的语调微微变化,带上一种讲述历史的庄重感。
「在所有这九条「星河」诞生之前,其实还存在着第十条。不,更准确地说是「第一条」。」
他的目光缓缓移回到宋晚晴的手腕上。
那条陈旧的彩绳在明亮的灯光下,仿佛散发着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光。
「这条彩绳是沈素心所有技法的集大成之作,是她将毕生所学倾注其中的巅峰。它不属于「星河」系列,因为它比「星河」更璀璨。」
「它的名字,叫「初曦」。」
「初曦?」
人群中有人发出惊疑不定的低呼。
这个名字对在场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无比陌生。
齐墨安没有理会,他继续说道:「「初曦」是沈素心的试炼之作,也是她的心血结晶。它从未被标价,也从未想过要出售。因为这条彩绳从被编织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个用途——」
他停顿了一下,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上。
「——那就是,传给她唯一认可的、能够继承她全部衣钵的传人。」
全场哗然!
继承人?
编织界的泰山北斗,国宝级的非遗大师沈素心竟然有继承人?
这可是从未被任何媒体报道过的惊天秘闻!
「而「初曦」就是传承的信物。它没有任何证书,没有任何拍卖记录,因为它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。它的唯一记号,就是这个收尾结。」
齐墨安的手指隔空指向宋晚晴手腕上的那个绳结。
「一个融合了十七种失传绳结技法,并且只存在于沈素心家族内部、绝不外传的——「凤尾结」。」
说完,齐墨安的视线终于再次直直射向白嘉瑜。
他眼神里没有嘲讽,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。
「白小姐,你手腕上的是商品。它可以在拍卖行被任何人用钱买到。」
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宋晚晴,那份平静化为一种发自内心、深沉的敬意。
「而这位小姐手腕上的是传承。是沈素心独一无二的心血,是这个世界上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价值。」
齐墨安的声音归于平淡,却说出了让白嘉瑜彻底崩溃的最后一句话。
「你戴的是价格。」
「而她戴的是无价。」
整个世界在白嘉瑜的耳中轰然倒塌。
价格,无价。
商品,传承。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她的脸上,砸在她引以为傲的虚荣心上。
**她手腕上那条崭新亮丽的「繁星」,此刻变得无比刺眼,像一个笑话。**
她引以为傲的证书更像是一张废纸,证明了她只是一个用钱买来"商品"的普通客户。
而那个她看不起、穿着朴素的女人,那个戴着"假货"的女人,竟然是大师唯一的传人。
她戴着的,是连齐墨安这种级别的人物都要用"无价"和"传承"来形容的信物。
人群的目光变了。
那些之前看好戏、附和白嘉瑜、对着宋晚晴指指点点的人,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。
震惊,难以置信,恍然大悟,最后全都汇聚成一种看向白嘉瑜、混杂着同情与讥诮的眼神。
那个一直站在白嘉瑜身边的王总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两步,彻底拉开和她的距离,仿佛生怕和这个没眼力见的女人沾上任何关系。
宋晚晴的同事们张大了嘴巴,完全呆在原地。
她们看看宋晚晴,再看看她手腕上那条她们也曾以为很普通的旧彩绳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晚晴……是沈素心的传人?鸿岳资本
这怎么可能?!
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宋晚晴整个人都怔住了。
「初曦」。
继承人。
凤尾结。
齐墨安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钥匙,打开她记忆深处一扇扇尘封的大门。
外婆温和的笑脸,坐在庭院里,阳光洒在她的银发上。
「晚晴,看好了,这个结叫凤尾结,是咱们家的记号,绝不外传。」
「这条彩绳是外婆编的第一条,也是最好的一条,以后就跟着你了。」
「外婆的东西,以后都是你的……」
原来……原来那个在乡下陪着自己长大、教自己编织、慈祥又普通的外婆,就是别人口中那个遥不可及的"沈素心"?
宋晚晴缓缓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腕上这条陪伴了自己近十年的彩绳。
它的颜色确实旧了,甚至有些地方起了细微的毛边。
但此刻在宋晚晴的眼中,那根交织在蓝色棉线中的银线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。
宋晚晴抬起头,看向齐墨安。
这个男人用几句话颠覆了她的世界。
齐墨安也正看着宋晚晴,他眼中的激动和探寻已经平复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、带着确认的询问。
他的声音放得更轻、更柔,仿佛怕惊扰到她。
「所以……」
「您和沈素心,是什么关系?」
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宋晚晴和齐墨安身上,等待一个答案。
齐墨安的询问声很轻,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角落。
宋晚晴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找回自己的声音,很轻,也很确定。
「她是我外婆。」
五个字。
没有多余的解释,没有情绪的渲染。
但就是这五个字,让白嘉瑜的世界彻底粉碎。
外婆?
那个传说中的沈素心是这个女人的外婆?
白嘉瑜的脸从煞白转为涨红,再从涨红转为一种难堪的酱紫色。
周围的目光已经不再是看好戏,那里面混杂的东西太多了。
鄙夷、嘲弄,还有一种看小丑般的怜悯。
白嘉瑜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,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
她引以为傲的一切在"外婆"这两个字面前被碾得粉碎。
她手腕上的「繁星」,那条花了大价钱拍回来的彩绳,此刻像一条毒蛇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白嘉瑜猛地抬手,发疯一样去扯手腕上的绳结。
绳结很紧,她扯不开,指甲都崩裂了。
「啊!」
白嘉瑜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最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竟然真的把那条彩绳给扯断了。
珠子和银饰散落一地,叮叮当当地滚开。
白嘉瑜看也不看,转身就往人群外面冲,脚步踉跄,背影狼狈不堪。
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。
没有人说话,但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。
陆景川站在人群里,脸色灰败。
他看着白嘉瑜逃跑的背影,又看看站在灯光下、被齐墨安郑重对待的宋晚晴。
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想起自己在餐厅对宋晚晴说的话。
「你这身衣服,还有你这个彩绳……」
「晚晴,你得适应这种场合。」
现在回想起来,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巴掌狠狠抽在陆景川自己的脸上。
他没有脸再待下去,低着头混在人群的骚动中灰溜溜地离开了。
随着两个主角的退场,这场闹剧终于结束。
但人们的视线却更加集中地落在宋晚晴身上。
只是这一次,目光里再也没有轻视,只剩下探究和敬畏。
齐墨安对周围的目光毫不在意。
确认了身份后,齐墨安看着宋晚晴的眼神多了一种失而复得的郑重。
「这里人多,不方便说话。」
齐墨安的声音很稳,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「宋小姐,能否借一步说话?」
宋晚晴的脑子还是很乱,外婆、沈素心、传承、信物……无数的信息冲击着她的认知。
宋晚晴看着眼前的齐墨安,点了点头。
会场的工作人员很快走过来,恭敬地将两人引向旁边一间安静的贵宾休息室。
门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。
04
休息室里很安静。
齐墨安没有坐,只是站在宋晚晴面前,做了一个非常正式的自我介绍。
「宋小姐,你好,我叫齐墨安。」
「我是个艺术品投资人,也是这次展览的策划人。但这些都不重要。」
齐墨安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
「我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沈素心的一位晚辈,也是她的仰慕者。」
宋晚晴安静地听着。
「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,家里收藏了一件古代的绳结艺术品,但因为保存不当结构出现了损坏,请了很多修复师都束手无策。」
「后来经人介绍,我带着那件东西去乡下拜访了沈素心。」
齐墨安的叙述很平静,但宋晚晴能听出那份回忆里的重量。
「先生只看了一眼就指出了三个最关键的修复节点。并且……当场为我演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加固手法。」
「那次见面时间不长,但对我影响很大。从那天起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匠人,什么是技艺的传承。」
「后来我一直想再次拜访,但先生深居简出,再也未能见到。」
齐墨安看着宋晚晴。
「我只知道先生有一个传人,继承了她所有的心血,但不知道那个人是谁、在哪里。」
「我举办「星河」系列的拍卖和展览,一方面是为了慈善,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一点私心。」
「我想,如果先生的传人看到「星河」或许会产生一点共鸣。我只是没想到会以今天这种方式,在这里见到「初曦」,见到您。」
齐墨安说完,对着宋晚晴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「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。」
宋晚晴被齐墨安这个举动惊得往后退了半步。
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,一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人用这样郑重的态度对待自己。
宋晚晴终于明白了。
为什么齐墨安能一眼认出「初曦」。
为什么齐墨安会知道"凤尾结"。
为什么齐墨安会说出"价格"与"无价"的区别。
因为齐墨安是真正懂外婆的人。
宋晚晴的心绪在巨大的震动后慢慢沉淀下来。
外婆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浮现。
那个总是坐在院子里,眯着眼睛编绳子的老人。
那个会把编坏的绳结拆掉,耐心教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老人。
那个把这条「初曦」戴在自己手上,说"这是外婆最好的东西,以后就跟着你了"的老人。
宋晚晴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外婆对晚辈的疼爱。
现在才知道,那份疼爱里包含了多重的分量。
那是……一个国宝级大师对自己唯一传人的托付。
宋晚晴看着齐墨安。
看着这个找了自己很多年、仰慕着自己外婆的男人。
宋晚晴做了一个决定。
「齐先生。」
宋晚晴开口,声音还有一点点不稳。
「你跟我来一个地方吧。」
齐墨安没有问去哪里,只是点了点头。
「好。」
宋晚晴没有回展览厅,直接带着齐墨安从休息室的侧门离开了酒店。
晚上的风有些凉,吹在脸上让宋晚晴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。
两人打了一辆车。
宋晚晴报出一串地址,是她现在租住的老式居民楼。
车子从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开往灯光渐暗的旧城区。
齐墨安一路都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。
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,一片昏暗。
宋晚晴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照亮脚下的路。
「我家在六楼,没有电梯。」
「没关系。」
齐墨安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响起。
两人一前一后往上走。
到了六楼,宋晚晴拿出钥匙打开门。
一股旧书和淡淡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房子不大,一室一厅,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。
客厅的桌子上还放着宋晚晴正在修复的一本古籍,旁边是各种修复工具。
齐墨安的目光在那些工具上停留了一秒。
宋晚晴没有开客厅的灯,直接走进卧室。
片刻后,宋晚晴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樟木箱子走了出来。
箱子不大,但看起来很沉。
宋晚晴将箱子放在客厅的地板上,然后蹲下身打开箱子上的铜扣。
箱盖打开。
齐墨安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。
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。
最上面是一捆捆用棉线扎好的手稿。
稿纸已经泛黄,边缘发脆,但上面的图样和字迹却异常清晰。
各种复杂的绳结分解图,旁边是用隽秀小楷做的注解。
手稿下面是一格格的隔断。
里面放着几十种不同材质的线,有棉线、丝线、金银线,甚至还有一些宋晚晴也叫不出名字的特殊材质线材,都整齐地缠绕在线轴上。
最底下是一套乌木的编织工具。
一把小巧的剪刀,几根不同粗细的锥子,还有一些辅助定型的工具。
每一件工具的握柄处都因为常年的使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。
这就是外婆留给宋晚晴的全部东西。
宋晚晴将最上面的一叠手稿拿出来递给齐墨安。
齐墨安伸出手,他的手在微微发抖。
齐墨安没有立刻去接,而是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洗手间,用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两次手,又用纸巾擦到完全干透。
做完这一切,齐墨安才走回来重新蹲下,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叠手稿。
齐墨安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。
当齐墨安翻开第一页,看到那个熟悉的"凤尾结"分解图以及旁边那熟悉的笔迹时,齐墨安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。
齐墨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、类似哽咽的声音。
齐墨安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稿纸上的字迹。
「没错……」
「是先生的笔迹……」
「一模一样……」
齐墨安抬起头看向宋晚晴,那双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激动和确认。
「这些……这些手稿是编织界寻找了几十年都未能找到的「素心结谱」……」
「传说中记录了三百多种古代绳结和十七种失传技法的手稿……」
齐墨安的声音带着颤音。
「宋小姐,你就是沈素心的传人。」
「我找了您……我找了您整整九年。」
齐墨安看着宋晚晴,也看着这一箱子的传承,终于说出那句结论。
「「素心传人」,终于找到了。」
九年的寻找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。
齐墨安看着宋晚晴,郑重地、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「宋小姐,感谢你……感谢你保护了先生的传承。」
宋晚晴扶着箱子的边缘慢慢站起身。
她摇了摇头。
「这是我外婆的东西。」
言下之意,是她应该做的。
齐墨安理解宋晚晴的潜台词,也理解她此刻需要的是安静。
他将手稿小心翼翼放回箱子最上层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仪式感。
「这些手稿和工具都需要最专业的恒温恒湿环境来保存。如果你信得过我,我可以安排国内最好的博物馆级修复中心来处理。」
宋晚晴沉默了几秒。
「我暂时还想让它们留在这里。」
齐墨安没有丝毫勉强。
他拿出一张私人名片双手递给宋晚晴。
「这是我的私人电话,二十四小时开机。有任何事随时可以联系我。关于「素心传人」身份的公布,我会等你准备好。」
宋晚晴接过名片。
齐墨安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樟木箱子,然后转身离开这间小屋。
楼道里,齐墨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宋晚晴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她看着那个箱子,看了很久很久。
05
齐墨安离开后的第三天,宋晚晴接到了图书馆馆长的电话。
"晚晴,市文化厅的人联系我们了。他们想邀请你参加一个非遗传承人的座谈会。"
馆长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。
"我,我只是个古籍修复师......"
宋晚晴下意识地想要推辞。
"你还是沈素心的传人。"馆长语气认真,"晚晴,这不仅仅是荣誉,更是责任。你外婆的技艺不能失传。"
挂断电话后,宋晚晴看着那个樟木箱子沉默了很久。
责任。
这个词从来没有如此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。
外婆在世时,从未向她提起过"传承"二字,只是手把手地教她编织,像教一个普通的孙女做针线活那样自然。
现在宋晚晴明白了。
外婆是在用最温柔的方式,将这份传承融入她的生命。
不是强加,不是束缚,而是一种自然的传递。
就像那条「初曦」,从外婆的手腕到她的手腕,承载的不仅是技艺,更是一份无言的信任。
宋晚晴打开樟木箱子,拿出最上面的那本手稿。
泛黄的纸页上,外婆的笔迹工整清秀。
"凤尾结,十七道工序,需一气呵成......"
宋晚晴的手指轻抚过那些字迹,仿佛能感受到外婆当年写下它们时的温度。
她做了一个决定。
那天晚上,宋晚晴第一次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长文。
"我叫宋晚晴,是沈素心的外孙女,也是她唯一的传人。外婆去世三年了,我一直以为那些技艺只是她留给我的回忆。直到最近,我才明白那是一份需要传承下去的责任......"
配图是她手腕上的那条「初曦」,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。
发布的瞬间,宋晚晴的心跳得很快。
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人。
但这一次,她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。
不是为了证明什么,而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,这门濒临失传的技艺还活着。
第二天早上,宋晚晴醒来时,手机已经被无数条消息挤爆。
那条帖子被转发了上万次。
评论区里,有人质疑,有人好奇,但更多的是支持和期待。
"终于等到沈素心大师的传人现身!"
"那条「初曦」真的好美,跟白嘉瑜那条完全不是一个级别。"
"希望能看到宋老师的作品!"
当然也有刺耳的声音。
"又一个蹭热度的,拿个旧绳子就敢说自己是传人?"
"真有本事就拿作品出来说话,别光会炒作。"
宋晚晴看着那些质疑,心里反而平静下来。
外婆曾说过,真正的匠人,作品会替她说话。
那天下午,齐墨安突然登门拜访。
他带来了一个提议。
"宋小姐,我想在下个月的艺术博览会上,为您举办一场传承展示活动。不需要太复杂,就是现场展示一些基础的编织技法,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技艺。"
齐墨安的语气很真诚。
"我知道您不喜欢被关注,但这不是为了您个人,而是为了那些快要失传的技艺。很多人想学,却找不到门路。如果您愿意站出来,哪怕只教会一个人,那也是传承的延续。"
宋晚晴看着齐墨安,从他眼中看到的,是和外婆一样对技艺的热爱和执着。
"好。"
她答应了。
接下来的三周,宋晚晴开始准备展示需要的材料和样品。
她按照外婆手稿上的记载,重新编织了几件代表性的作品。
每一件都精益求精,力求完美呈现那些古老技法的精髓。
夜深人静时,宋晚晴坐在工作台前,手指在丝线间飞舞。
每一个绳结,每一道工序,都像是和外婆的一次对话。
她仿佛能听到外婆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"慢一点,别急,心要静......"
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重复练习,现在变成了一种修行。
齐墨安没有闲着。
他通过自己的人脉,邀请了国内顶尖的非遗专家、艺术评论家,以及多家主流媒体。
这场展示,注定会成为传统手工艺界的一次盛事。
消息不胫而走。
陆景川和白嘉瑜也听到了风声。
白嘉瑜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。
那天在展览现场的丢人现眼,让她在圈子里成了笑话。
那些曾经围着她转的姐妹,现在都对她避之不及。
名媛群里,没人再提「星河」,但每次有人提起沈素心,白嘉瑜都觉得像一记耳光。
她手腕上那条两百三十万的「繁星」早就被她扔进了柜子深处,再也没戴过。
陆景川的日子同样不好过。
父亲知道他在相亲时得罪了沈素心的传人后,狠狠训斥了他一顿。
"你知不知道她是谁?你知不知道沈素心在文化圈的地位?"
父亲的怒火让陆景川第一次意识到,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。
不是错过一个女人,而是错过了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。
那个被他嘲讽穿得寒酸的女孩,手腕上戴着的,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。
而他当时只看到了她褪色的T恤。
博览会的日子到了。
展厅布置得很简洁。
一张古朴的木桌,上面摆放着各色丝线和工具。
墙上悬挂着宋晚晴这三周完成的作品,每一件都配有详细的技法说明。
宋晚晴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棉麻衫,头发挽起,露出清秀的脸庞。
手腕上,那条「初曦」静静地闪着光。
齐墨安站在一旁,看着台下越聚越多的观众,心里有些紧张。
但宋晚晴很平静。
当她拿起第一根丝线,开始演示最基础的"平结"时,整个展厅安静下来。
她的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
"平结是所有绳结的基础。看起来简单,但要做到力度均匀、松紧适中,需要长时间的练习......"
她的手指在丝线间灵活穿梭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流畅的美感。
观众们屏息凝神,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。
接下来,宋晚晴展示了"双钱结"、"盘长结"、"团锦结"......
每一种绳结,她都讲解得细致入微,从结构原理到手法技巧,毫无保留。
当她演示到"凤尾结"时,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。
这个传说中只存在于沈素心家族内部的秘传技法,终于在众人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。
"凤尾结需要十七道工序,每一道都环环相扣。外婆说,这个结就像凤凰的尾羽,既要有力量,又要有美感......"
宋晚晴的手指飞快地穿梭,丝线在她手中像有了生命,交织、缠绕、收紧、定型。
短短十分钟,一个完美的"凤尾结"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掌声雷动。
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站起身,声音有些颤抖。
"我研究传统编织三十年,只在文献里见过凤尾结的记载。今天能亲眼见到,而且看到它的完整技法......这是中国传统工艺的幸事!"
台下的媒体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。
这一刻,宋晚晴终于明白了外婆当年的心意。
传承,不是把技艺藏起来,而是让它被更多人看到、学到、传下去。
展示结束后,无数人围上来。
有人想拜师,有人想合作,有人想收藏她的作品。
宋晚晴一一回应,但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。
人群散去后,齐墨安走到她身边。
"宋小姐,您做得很好。"
宋晚晴看着他,浅浅一笑。
"谢谢你,齐先生。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。"
齐墨安摇了摇头。
"不,是您自己选择了这条路。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,推了您一把。"
两人相视而笑。
在这一刻,宋晚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她终于明白,传承不是负担,而是一种延续。
外婆的技艺通过她的手,会传递给更多的人。
这才是「初曦」真正的意义——
黎明的第一缕光,照亮前行的路。
尾声
一年后。
宋晚晴的工作室开业了。
还是在那栋老旧的居民楼里,只不过这次租下了整整一层。
工作室很简朴,但处处透着用心。
墙上挂着外婆的照片,旁边是那些泛黄的手稿复印件,供学生们参考学习。
宋晚晴的第一批学生只有五个人,但个个都是真心想学技艺的。
她们围坐在那张大工作台前,认真地跟着宋晚晴学习最基础的平结。
"慢一点,别急,心要静......"
宋晚晴温和地重复着外婆曾对她说过的话。
那个声音,那份耐心,仿佛跨越了时间,在这里重新响起。
齐墨安偶尔会来工作室坐坐。
他不再是那个仰慕者的姿态,而是作为一个朋友,和宋晚晴探讨传统工艺的保护和传承。
有时候,他会带来一些艺术圈的资源和机会。
有时候,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,看着宋晚晴教学生。
那天,工作室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。
白嘉瑜。
她没有了当初的盛气凌人,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,脸上的妆也淡了许多。
看到宋晚晴,白嘉瑜深深鞠了一躬。
"宋小姐,对不起。我当初......太无知了。"
宋晚晴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白嘉瑜继续说:"那天之后,我想了很久。我发现自己一直在用钱去衡量一切,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什么是价值。"
她停顿了一下,眼眶有些发红。
"我不是来求原谅的,我只是想说声对不起。还有......"
白嘉瑜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,里面是那条「繁星」。
"这条彩绳,我想捐给博物馆。它虽然不是「初曦」,但也是沈素心大师的作品,应该让更多人看到。"
宋晚晴看着那条崭新的彩绳,又看看白嘉瑜。
她终于开口。
"白小姐,过去的事就过去了。如果你真心想为传统工艺做些事,可以考虑用你的影响力,让更多年轻人了解这些技艺。"
白嘉瑜眼睛一亮。
"您愿意原谅我?"
"我从来没有怪过你。"宋晚晴淡淡一笑,"每个人都有不成熟的时候,重要的是能不能认识到并且改变。"
那天之后,白嘉瑜真的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推广传统手工艺。
她不再炫耀奢侈品,而是分享那些濒临失传的技艺和匠人的故事。
虽然粉丝数降了不少,但留下来的都是真正喜欢传统文化的人。
陆景川也曾试图联系宋晚晴,想要道歉。
但宋晚晴没有回复。
不是怨恨,只是觉得没必要。
有些人,错过了就是错过了,没有重来的机会。
一个秋日的午后,宋晚晴坐在工作室的窗边。
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落在她手腕的「初曦」上。
那条彩绳已经陪伴她十年了,颜色更旧了,但那个凤尾结依然完美。
齐墨安走过来,手里拿着两杯咖啡。
"在想什么?"
"在想外婆。"宋晚晴接过咖啡,"我终于明白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身份了。"
"为什么?"
"因为她希望我爱上这门技艺,不是因为它的名气和价值,而是因为它本身的美。"
宋晚晴抬起手,看着那条「初曦」在阳光下闪烁的光芒。
"如果我从小就知道外婆是沈素心,可能会有压力,会有负担。但她用最朴素的方式教我,让我觉得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。"
"所以当你知道真相时,你已经爱上它了。"齐墨安微笑道。
"对。"宋晚晴点点头,"现在我也这样教我的学生。不强调大师,不强调传承的沉重,只是让她们纯粹地感受编织的乐趣。"
齐墨安看着她,眼中满是赞赏。
"你做得很好。沈素心如果知道,一定会很欣慰。"
宋晚晴笑了。
那笑容里,有释然,有满足,还有对未来的期待。
窗外,秋风吹过,桂花的香气飘进来。
就像多年前,外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。
时光流转,但那份传承,那份温暖,依然在延续。
宋晚晴站起身,走回工作台。
她拿起一根丝线,开始编织一个新的作品。
手指在丝线间穿梭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从容和优雅。
齐墨安坐在旁边,安静地看着她。
阳光洒在两人身上,整个画面温暖而宁静。
这就是传承的意义。
不是炫耀,不是争夺,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延续。
就像那条「初曦」,从外婆到宋晚晴,再到她的学生们。
每一次传递,都是一次新的开始。
每一个结鸿岳资本,都连接着过去与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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